何刚
三十多年前,读师专的时候,一个姓李的女同学,在实习的乡村学校课堂上,讲陆定一的《老山界》,她做了一支火把,在那个四面漏风的教室里点燃,学生很兴奋,火把熄灭之后,她指着黑板上的登山图,瑶民家、竹林、山腰,同志们在竹林砍竹子和夜晚点燃的火把,具象地讲伏笔和照应,还见缝插针引导学生说——燃烧的火把,舔着夜的底色,发出光亮,照耀战士们前进,我们也要在心中有一支火把,指引我们人生的方向。
她讲课的这个场景我一直记得,也在每年的火把节总要想起来。
我生长在坝区,对于火把鲜有记忆,但对于火把节却早已深刻心底。第一次过火把节,是在蟠猫乡。那一年,我们编撰牟定电业史书,去供电所采访。先是感觉街上很热闹,很多彝族群众穿着花衣裳,穿着黑色或者蓝色的马褂,大人孩子甚至赶着的驴骡也似乎带着欢乐和喜气。供电所的人说,今天是农历六月二十四,过火把节。工作结束后,所里杀羊,剁羊肝生,干部职工、赶节的亲戚朋友,三四桌人喝酒吃饭,很热闹,饭后在院子里点了一堆篝火,有人拉响二胡,有人弹起弦子,很快就聚集了百十人的圈子,伴着高亢的左脚调,大家跳起欢快的左脚舞。我们出去街上转,窄窄的乡街子,只要有空地,这里一圈那里一圈,都是跳脚的人群。
这是一个兴奋的夜晚,我伴着弦声入眠。第二天晚上,在大古岩村一个高中同学家吃汤圆煮米酒,学着哼唱“汤圆那个煮米酒,又甜又爽口”的热烈酒歌,也听他们讲火把节。起源是一个少年英雄带领乡亲用火把烧死一个恶魔,以节日纪念,表达祈福安康愿望;说祭火时的神火是击石取火,几个年轻人就笑,他们拿出三五牌汽油打火机,啪嗒打出火苗,说哪个还用打火镰,哪个还可以钻木取火。我插不进嘴,就想象着大人小孩举着火把,在铜锣声伴奏下,嚯嚯地叫着喊着,串田埂走村过户,祈福避灾。我的想象被同学八十岁的老父亲打断,他拿出一个用一块黑布包裹的很陈旧的东西给我们看,说是火镰。像李逵的斧子,只是把子装在斧面上,斧面或者说斧锋是一块冷森森的钢铁,还有一块火石。在他的讲述里,手提着火镰,快速地撞击火草,比如干青苔、艾叶,包裹着的火石,火星四溅,点燃火草。可惜没有火草,我没有见识过“天火”。老人说,彝家山寨大多地处偏僻,在过去,六月二十四的祭火,是一年里最为重要的活动。那一年,我写了一篇《在蟠猫赶节街》的文章。
没过几年,火把节突然地就在生活里出现。
因为火把节,楚雄得了一个“中国火城”的美誉。彝族尚火,火把节也一年比一年热闹。最热闹应该是前年,人多车多,盛况空前,像整个楚雄州的人都挤进楚雄城,更像半个云南在楚雄。今年的热闹不同往常,“村超”开赛,像是为火把节热身和铺垫。一大群人的饭桌上,几个女的放下碗筷,捧着手机叽叽喳喳,讨论双柏的绿孔雀,武定的腊火腿,猜测牟定山茶花代表队背篓里背了什么。末了接二连三感慨,哎呦,这个火把节年年有新花样,年年出彩,年年让人满怀期待,水平越来越高。
牟定蟠猫以外,虽然鲜有规模气候的火把节活动,但也似乎沾着了节气。左脚歌舞就不说了,化湖广场、茅州古镇跳脚的人多起来,也说不清从哪年开始,过火把节成了亲朋好友聚会的一个由头——“今天过节,过来家里吃饭!”最为有趣的是一件乡村往事。村里四五家人聚在一起过火把节,几个年轻女子喝了酒,就闹嚷着要到河埂(离着一公里,已开发成滨河公园)去跳脚,安排人去为音箱充电,约好弹弦子拉二胡的人,还去劈柴做了三支火把,又去找来一小袋香灰,穿上花衣裳,闹嚷嚷地举着火把出门。走过村道,有老人问:“你们要去整什么?送鬼咯?”“是呢!”一路嘻嘻哈哈。撒一把香灰,刺啦啦炸响,喷出一串串浓密火星。“小燕,火把么好好地举着嘛!”“老表,烘死了,火星烙人疼呢!”嬉笑随风飘落。几个老人跟着去玩,好几天了还唏嘘感叹,我们年轻时候咋就没有赶着这样的好日子,哎呀呀!
有一年,我在宾川,六月二十四日在县城看见一大群穿着白族服装的人围着篝火跳白族舞蹈,这才知道大理白族、丽江纳西族都过火把节,也有用火把战胜暴君的起源传说。
又有一年,我一边用手机听书一边爬山找野生菌,一个坡坎上,感觉脚下踩着了什么,低头一看,白花花一大片鸡枞,只是觉得小了一大截,连忙手机拍照问一个朋友。他很夸张地说:“哇,这是小火鸡!”哦,是小款的火把鸡枞。我用了个把小时,拔完总共一百零七朵,装了满满一篮,看见的人都要低头瞧,都忍不住赞叹一声:“运气真好!”我自然高兴了好几天。也在那个时候,开始关注与火把有关的事物。火把梨、火把果、火把花,算不得多。今天,又用豆包查,找到武定县有一个火把村和一座火把山,省外也有类似的村庄。
也在今天,一个师专时的同学打来电话,说约几个同学火把节在楚雄聚会一次,说女的都退了,我们男的也只有二三年了。我赶忙问起姓李的女同学,她说已经退休,这几天正在畅游新疆。退休前已是多年的正高级职称,妥妥的一位名师。挂断电话,眼前浮现她教授《老山界》点燃一支火把的情景。恍惚如昨。
(作者系云南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