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太国
南国边城的夜,是被月光浸软的。皎月淌过连绵山影,漫过龙半坡与石丫口的碉楼。把银辉洒在那片三七棚上,三七的甜香,正随着晚风悠悠上浮。
蟋蟀在田埂上哼着旧调,山溪踩着碎步淌过石头,偶有夜鸟扑棱棱掠过柳梢,带落半片月的影子。这就是马关,我生长的边城。它的味道,藏在碉楼的石缝里,浸在三七的根须中,更炖在阿妈做的那锅焖鸡里。
跑遍南北后才懂,家乡从不是地图上的名字。它是老柳承接晨光的柔软,是炊烟缠着暮色的温吞,是三七焖鸡掀开锅盖时,那股能漫过岁月的香气——苦里带甘,像极了边城的日子,也像极了我走再远,都挣不开的牵挂。
小时候的家,在挨着越南的小村庄里。那里的土地暖得很,四季都在冒吃食,可最勾人的,还是那锅三七焖鸡。寒暑假的归途上,脚步总被心里的念想催着:快些,再快些,阿妈该在灶房里炖着鸡了,梁上的三七在等火候呢。
“文山三七金不换”,我和这宝贝是有缘分的。爷爷搭三七棚时,我总蹲在旁边看竹片如何遮出半阴的凉;奶奶刨三七根时,会教我认紫红根茎上的细纹——“这是土地写给咱的信”。那些沾着泥的三七,洗净了吊在灶房梁上,风一吹,药香混着柴火气,成了童年最安稳的背景音。
那时的三七地像片藏着秘密的绿海。我常蹲在棚下数复叶的瓣数,看七星瓢虫沿着嫩红的茎秆散步。采挖季最叫人欢喜,爷爷的小锄头轻轻刨开泥土,紫红色的根茎便带着土腥气探出头,像一群胖娃娃挤在土里。奶奶会挑出最饱满的,剪去须根晾在竹筛上,吊在灶梁上说:“存着给娃补身子。”
三七焖鸡的香,是刻进骨头的乡愁。阿妈做这菜从不用速成鸡,必得是自家养的土鸡。现杀现剁,温水焯去血沫,倒进陶土砂锅。灶膛里松针柴烧得正好,火苗不大不小,汤在锅里“咕嘟咕嘟”轻涌。这时阿妈才取下梁上的三七,清水泡软了切成薄片,连带着拍碎的生姜、几颗红枣丢进锅。
“急不得,”她添柴时总说,“三七性温,得慢慢炖才出味儿,就像咱边城的日子,不慌不忙才踏实。”热气从锅盖缝里钻出来,混着鸡肉的醇厚与三七的微苦,在灶房里绕来绕去。我总忍不住掀盖看,阿妈就笑着拍我的手:“馋猫,再炖半个时辰,等你爸从地里回来正好喝。”
夕阳把西山染成金红时,阿爸扛着锄头进门,砂锅里的汤已熬成琥珀色。粗瓷碗盛起一碗,鸡肉酥烂得一抿就脱骨,三七的药香钻进肉缝,苦里裹着回甘,暖意从喉咙淌到心里。阿爸会就着汤喝两杯苞谷酒,说这是“地里的力气,锅里的补药,日子就该这么热乎”。
后来离了家乡,城里饭馆也吃过三七焖鸡。饲料鸡配机器切片,高压锅炖得快,香气冲得很,却没有松柴慢炖的烟火气,更没有阿妈添柴的唠叨、阿爸喝酒的满足。每次尝过,心里反倒更空落,像站在异乡街头看见月亮,却不是家乡那轮。
去年清明回去,老屋的三七地还在,可爷爷奶奶却再不能教我认三七苗了,还有阿爸也不在人世了。阿妈头发白了不少,仍要给我做三七焖鸡。她踩着小板凳取灶梁上的三七,手抖得厉害,切片时刀总晃。我想接过来,她却不让:“让妈再给你做一次,下次回来还不知道能不能动呢。”
砂锅里的汤依旧“咕嘟”响,香气漫出灶房飘到院子。烟锅里的火星明灭,像极了龙半坡碉楼上的星光。那一刻忽然懂了,所谓乡愁,不过是老屋的炊烟、砂锅里的汤、亲人递来的热饭,是无论走多远,总有个味道在等你回家。
如今身在异乡,每当月亮升起,总会想起边城的夜空,想起碉楼下的庄稼地,想起那锅三七焖鸡,和已经年迈的阿妈。
(作者系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