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争艳

说起来，我惦记达普洛有些年头了。先前在电视里见过达普洛村的新闻，镜头里的人们背着竹篓在茶丛里钻，身后是盘在山腰的路，远处是直插云天的山。说不清是那片绿打动了我，还是山里人的笑勾着我，心里总像揣着个念想，盼着能亲眼去看看。

去年初夏，我们去福贡县腊竹底村办事。那里是怒江大峡谷的北段，天气跟娃娃的脸似的，说变就变。我们原本打算事一办完就回的，没想刚到腊竹底就撞上瓢泼大雨，只能在村里歇下。晚饭后雨突然停了，天边还挂着一道淡淡的彩虹。有人提议说：“我们去达普洛村看看吧。那里的月亮，能把山里照得跟铺了层银似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不正是我念叨了好久的事？忙不迭点头。从腊竹底往达普洛去，路是顺着山势往上绕的，窄窄的水泥路像根带子缠在山体上。车窗外，玉米秆子蹿得比人高，叶片上还挂着雨珠，风一吹沙沙响。路边的野花沾着水汽，紫的、黄的，星星点点嵌在草丛里。

越往上走，雾气越重，像轻纱似的裹着树、裹着山。突然，车子拐过一道弯，路一下子平了，眼前豁然亮堂——成片的茶园顺着山坡铺下去，一层叠着一层，像是给山披了件绿衣裳。远处的怒江在谷底闪着光，通往茶园的路细得像根线，弯弯曲曲绕进竹林里。

“这不就是桃花源嘛！”有人喊了一声。我们跳下车，往观景台跑，站在高处往下看，连呼吸都觉得顺畅了。

正看得入神，天色慢慢暗下来。月亮就从碧罗雪山后头爬上来了，银闪闪的光像淌开的河水，漫过怒江两岸鳞次栉比的房屋，漫过我们眼前山坡上的茶园，连对面碧罗雪山上的白雪，都被染得柔和了些。

与我们同行的阿邓熟门熟路，领着我们往村委会走：“李书记和村主任在等着呢，尝尝他们的茶。”

村委会的屋子不大，墙上挂着脱贫攻坚期间获得的一大片奖状，桌上摆着好几个纸皮罐，揭开盖子就有茶香飘出来。李书记是个皮肤黝黑的汉子，递过茶杯说：“尝尝白茶，今年的新茶。”村主任在一旁笑着补充：“以前哪有这光景，这坡上全是玉米地，种一年收的粮食够吃就不错了，哪敢想赚钱。”

他说这话时，手指在茶杯沿上轻轻敲着，眼里带着感慨。

2017年，村里刚刚改种茶叶时，好多人犯嘀咕，祖祖辈辈种玉米，突然改种这金贵玩意儿，能成吗？村党支部带着大伙跑政府、找专家，把省农科院的专家请到山里来，手把手教剪枝、施肥。“你看现在，”村主任指着窗外的茶园，声音亮堂起来，“这茶不用化肥，靠着雪山融水和雾气养着，好多老板都抢着要哩。”

他给我们续茶时，裤腰带上的车钥匙叮当作响。“去年我家卖茶挣了三万多，也有的人家挣了十多万的，给孩子在六库都买房子了。”说这话时，他眼角的皱纹都堆成了花。

正聊着，阿邓不知道从哪里抱来个竹筐，里面装着“期奔”“笛哩图”，还有几副竹口弦。“我是傈僳族非遗传承人，给大伙整一段。”他把乐器往腿上一放，笛声就顺着窗户飘出去了。没多久，院里就凑了十几位村民，有刚从茶园回来的，裤脚还沾着泥；有抱着娃的妇人，娃娃的小手抓着妈妈手上的金镯子。他们跟着调子唱起来，脚在地上打着节拍，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我和同事也跟着晃身子，一位穿一身牛仔装的大姐拉着我的手说：“以前穷，哪有心思唱歌，现在茶卖得好，日子顺了，嗓子眼就痒了。”

后来，我跟着几位茶农去了茶园。月光洒在茶丛上，叶子上的水珠亮晶晶的。我问一位戴着草帽的大叔：“怎么晚上还采茶呢？”他手里的篓子已经半满了，笑着说：“这批芽头好，有老板订了的。到大热天再采的话，水汽重，炒出来不香。”

他的手指又粗又壮，指甲缝里都没有半点泥，一碰到嫩芽就灵活极了，两指一捏，一拧，芽头就落进篓里。“你看这月光，比电灯还亮堂。”他抬头笑时，牙齿白得晃眼，“这芽子就是金疙瘩，我家姑娘上大学的钱，全靠它们呢。”

旁边的大婶也搭话：“以前种玉米，一年到头累得直不起腰，也就够吃。现在好了，采一季茶顶过去一年的收入。你看村里的新房，都是这几年盖的。”

我们学着采了会儿，手指被芽尖扎得有点疼，才知道这钱挣得多不容易。离开时，我买了两斤白茶，茶叶在袋子里轻轻响，像装了一袋子的月亮。

车往山下开时，我回头望。达普洛躺在月光里，茶园像一片安静的大海，村里的灯和天上的星星连在了一块儿。

月光还在跟着我们走，照亮了路边茂密的草果林，照亮了刚铺好的引水渠。我突然明白，这月光不只照着现在，还照着将来。它见过村里的千脚楼房，见过村民们愁苦的脸，也正看着一座座新房冒出来，看着孩子们背着新书包往城里跑。

达普洛的月光裹着茶农的汗，裹着孩子们的笑，裹着一村人的热乎劲儿。

达普洛！我带回来的，不是茶叶，是一片发热的月光……

（作者系云南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