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垚
庄稼人的孩子,自小就是要下地干活的。割猪草、摘豆荚、拾麦穗是秋收时节怎么也忘不了的记忆。
老家多山地,一垄一垄的麦子在秋风中荡漾,层层叠叠,此起彼伏,给山的脊背披上了耀眼的碎金。一茬茬麦子顺从地匍匐在晶亮的镰刀下,成捆的麦穗在庄稼人勒得沁血的肩头耀武扬威,张扬着五谷丰登的踏实和富足。“唰唰”的割麦声刚在晚风中歇息,清晨拾麦穗的背篓已经背在了母亲的肩上。
天空才刚露出鱼肚白,我就跟母亲下了地。麦茬支棱在土地上,和日月作最后的告别。母亲柔声说:“小心麦茬扎脚,麦芒还会咬手!”母亲腰间系着围兜,手里拿着镰刀,弯腰仔仔细细地扒拉着麦茬,拾到的麦穗放在围兜里,遇到鲜嫩的猪草,也一并割了丢进背篓。我一开始紧跟在母亲的身后,只一会儿的工夫,就拉开了好长一段距离。清晨的麦地湿漉漉的,草叶上凝结着晶莹的露珠。裤脚裹着冰冰凉凉的晨露,沉甸甸地往下坠,鞋子上的稀泥越敷越厚,那黄泥巴就像会长个儿似的,渐渐地没过了脚背,直往裤腿上窜。
日头渐高,阳光变得毒辣,空气中蒸腾的热浪都变得扭曲了,额头上的汗止不住地流进眼里,辣辣的。母亲头也不抬地捡拾着土地赠予的珍宝,我早已累得筋疲力尽,敷着黄泥的鞋子和裤子已经变干了,硬邦邦的,每走一步都像灌了铅。我急切地催着母亲回家,她的围兜已装得鼓鼓囊囊,背篓里的猪草也冒了尖。“你看,前面几大块地还没捡,若是夜里下了雨,这麦穗陷进土里又该长成麦苗了!”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把外套铺在地上,再把围兜里的麦穗倒在上面。母亲没有要收工的意思,我只好悻悻地走到地埂边的大槐树下乘凉。
秋阳的余威不知还要在田埂上盘桓多久才肯走?我卖力地用手扇着风,还是觉得热。不远处的一口老井,恨不得半个身子都探了进去也捧不到一口水。直到母亲劈了半截苞谷秆给我当甘蔗吃,烧焦的喉咙才有了少许的安慰。母亲在不远处拾麦穗,我在树下玩着狗尾巴草,阵阵裹挟着麦秸清香的热浪袭来,我竟前所未有地感到幸福踏实。果然,土地从来不亏待庄稼人,这方小小的天地永远给大家留着念想。那些春天种下的种子,秋收时都在以各种方式回馈着辛勤的耕耘。
回到家,母亲翻拣出几株青绿的麦穗递给我,“拿去火上烤烤就能吃!”我小心翼翼地把麦穗架在炉火上,麦香丝丝缕缕地钻出来,很快像涨潮似地漫了满屋子,带着点儿焦脆的暖意。我馋得直流口水,母亲用围裙裹住滚烫的麦穗,双手来回揉搓。麦壳簌簌落在地上,露出圆滚滚的麦粒,还冒着白花花的热气。母亲抓一把塞给我,烫得我直搓手,小丑颠球似地往嘴里送。麦粒一咬破,清新的甜香在舌尖炸开,带着阳光的味道。
母亲把麦穗一番挑拣,干瘪的装进麻袋,喂猪时掺在糠里,猪崽们呼噜噜吃得欢腾极了。饱满的挑出来,和新收的苞谷、南瓜、红豆一起下锅。金色的火苗噼噼啪啪舔着锅底,锅里很快咕嘟出奶白色的泡,杂粮的醇厚香气从锅盖缝里钻出来,魂儿都被勾走了。在后来的时光里,这锅汤成了最浓烈的乡愁,一直在我的舌尖萦绕。
槐树枝头的蝉儿叫了又歇了,是在等待离乡的人儿回家收麦吗?那些散落在田地里的麦穗儿,闪着金光,那是思乡的颜色……
(作者系云南省作协会员)